忘几乎以为是在梦境中了,一个荒谬的、恐怖的梦。
“我母亲给我的。”楚忘回答。
拓跋烨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哽咽,像是野兽垂死的呜咽:“你今年十九岁,应是仲夏时节出生的,对不对?”
楚忘纵是不解,还是回答:“是的。可我母亲亦去世十九年了。”
他问这些做什么,楚忘心想,他怎么都不在乎自己的伤口,都变成黑色了。
他要死了。
拓跋烨摩挲着那块玉,看到白玉背后,刻着一个字:忘。
那是极其熟悉的笔迹,缠绵的簪花小楷,一笔一划,极其娟秀,笔笔含情。
拓跋烨忽然低笑:“我明白了……我明白了…… 此生何幸甚,得与君相知。前尘渺茫茫,江湖两相忘……相忘,就是忘……忘儿……”
他抚着楚忘的脸,笑,眼中弥漫了无尽的欢喜和绝望:“忘儿,我明白了……”
“你明白什么?”楚忘问,明白你要死了么?
“你是我儿子,”拓跋烨说,“忘儿,你是我儿子……哈,你是我儿子!”
楚忘白了脸,仿佛听见极其荒谬的笑话,勾起嘴角,僵硬一笑:“胡说。”
“二十年前,梁国大败。那时我登基不久,年少气盛。一时兴起,就乔装成使节,来到盛京。在宫宴上,我巧遇月儿,心生倾慕。梁帝疑我身份,又看出我的心思,让月儿来接近我……呵,也可以说是勾引。我越发对她迷恋,不可自拔,也放下所有防范的心思。梁帝便让月儿下毒害我,但月儿毕竟不忍心,一杯毒酒,我只喝下半杯,仗着武功内力,逃出生天……”他说到这里,便沤了一口鲜血。
吐在了楚忘胸膛上。
他手忙脚乱,拿过一件绸裳,胡乱地替他擦拭,然后又伸手,狠狠点了自己几个穴道。
楚忘看着他已经渐渐发黑的脸色,忽而一笑:“你真蠢……一样的坑,会跌进去两次。”
拓跋烨替他胡乱裹上衣服,然后又捧着他的脸细细看:“是的……你长得像她,分明一样的眼睛。嘴巴鼻子,嗯……长得像我……”
楚忘挣脱他,脸色愈发白了:“你别自说自话,我有父亲,他是大梁定国候,叫楚阡陌。我有母亲,叫慕月蓉,是月姬的姊妹。你现在应该叫御医,而不是在这里胡说八道!”
“毒入血液,汇入心脉,这是迟早的事,不必叫御医徒徒浪费时间……忘儿,来,我带你去见我北魏重臣。”
他说着,又替楚忘细细整了整衣襟,才高声唤道:“来人!”
有侍者躬身进来,匍匐跪下:“陛下。”
“将涿邪亲王、柱国将军、左右丞相召来思政殿。”
侍者应声退下。
楚忘看着他,发现那道伤口已然不再流血,脓黑发紫,伤口肿胀。
他心里一跳,问:“你——”
但声音苦涩,竟难以出声了。
拓跋烨近乎温情地看着他:“无碍,这点小毒……一时半刻,还死不了。”
他牵着楚忘的手往外走:“北魏皇室向来调零,到我这里,眼见着要绝嗣了……呵,涿邪亲王拓跋闳,算是皇室旁支,若你没来,该是由他继承皇位的。虽如此,但其人忠勇,可以大用。忘儿,从今以后,你要记得,再没有楚忘,只有拓跋忘。你莫学我,多收宫嫔秀女,多生子嗣,为拓跋皇室开枝散叶。”
楚忘面无表情地听他说着,心中只觉荒谬。像是一场噩梦,冗长可笑,没有尽头。
殿外有软舆,拓跋烨牵着楚忘,踏将上去。
侍从轻柔地将软轿抬起,向思政殿走去。
拓跋烨又吐了口黑血。
楚忘惊惶地伸手,扶住他。
拓跋烨一笑:“这毒,倒是生猛,比二十年前的要强。大梁皇帝也算是进步了。忘儿……”
楚忘垂下眼:“我在。”
拓跋烨再唤一声,很是眷恋地看着他:“忘儿……”
“我在。”
拓跋烨将他的手包在掌心:“我能留给你的,只有这个国家了……”
楚忘落下一滴泪来:“我不要。”
拓跋烨笑一笑:“由不得你……就像生死,由不得我。”
他顿了顿,继续说:“拓跋闳忠勇,可以依靠。柱国将军耶律齐兵法诡谲,军队可以委之。左相拓跋律,原姓齐,因世代忠良,赐以国姓,有大才,堪以相位。右相白仲起,原是梁人,但颇通政务,脑中全是革新之术,有空了可以听他闲磕。此四人,皆是国之栋梁,有他们在,北魏无虞,你莫要太过担心……偶尔奢靡放纵,北魏国力也是承担得起的。”
楚忘抖着唇,半晌才说:“你不要死……”
拓跋烨侧首注视着他:“若是人死后,还有魂魄,我就会陪着你……只怕你被我吓着了。”
楚忘摇摇头:“我不怕。”
拓跋烨将头抵在他颈间,灼热的呼吸喷在了他的耳畔:“我也想多活一些日子……多看看你。我……很喜欢孩子,我虽然杀了很多人,但是喜欢孩子。上天毕竟怜我……”
楚忘哆嗦着,只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。
轿舆被轻缓地放下,侍从恭顺的声音从软舆外传来:“禀陛下,思政殿到了。”
拓跋烨起身,牵着楚忘,走下软舆。
天色漆黑一片,侍者手中的灯笼血红,像是夜色中盛开的雪莲。
两人一齐走入思政殿。
此时离宴散不久,拓跋闳等人还未走远又被召入宫中,已经等在了思政殿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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